初访沈从文。

一九七九年夏天，我在北京见到沈从文老伯，记得那天在座的有诗人杜运燮和老作家荒芜。沈老伯和伯母住在一座四合院中的一间房子里，房中陈设简陋，一床、一藤椅、一小板凳、一矮茶几和一张倚窗放置的旧书桌。我们都坐定后，沈老伯笑指着矮茶几说，是他一位亲戚用擀面板改造成的。后来我才知道，那个亲戚即是著名雕刻家刘焕章。

那天很热，沈老伯与伯母热情地招待我们，跟我们聊天，我整个人却像结了冰，从头顶冷到脚尖。从小我们在台北就从书本读到过“北平”，也知道巴金、沈从文这些名字，甚至偷偷读过他们的作品，但当我真的置身于叫北京的“北平”，坐在沈从文真身旁边，倒有些不敢相信这竟是真实人生。在纵横的断层与分裂之间，我迷失太久，失路归来的人听着自己的脚步声都恍若前尘。沈老伯絮絮地谈着历代的扇子、杂技、布帛和服饰，我努力使自己听觉以外的感觉一律关闭，否则，仅仅因为他老人家绝口不提文学这事，就叫我的心一寸一寸碎裂。

告别的时候，我看见他们屋檐下的洗脸盆里有一条银色小鱼，摇尾扭身欢快地游着。沈老伯说：“本来买回来要吃的，看它那么可爱，舍不得了。”转身离去后，我不敢转身回头看望，因为眼泪已经流了满脸。

沈从文写字

“他就是不听话！”对着我抱怨的是沈夫人——张兆和女士。她口中所指的“他”便是沈从文老伯。对于她的抱怨，沈老伯微笑着听，全然没有一点抗议。那是一九八一年的夏天，在他们北京的寓所中。天顺娱乐平台

“他总是不肯磨墨，蘸着墨盒里的墨汁就写。我要替他磨墨，他不要。他这个人就这样，又爱写，又不好好写。真气人！你看他桌子上堆了那么一大叠！”沈伯母一面诉说，沈老伯一面从那一大叠中挑出了两幅送给我。一幅是录的旧诗，一幅是他自己的诗。他果然不磨墨，蘸了墨汁就题款。这两幅字，他还事先用正楷抄写在小纸上，因为他担心我认不得他的章草。作家荒芜早就向我推崇过：“沈老的章草当世第一！”两幅字我拿在手里，感动得几乎不知该说甚么。

沈老伯是个做什么都很认真的人。他自己说，写小说和做古物研究，都是“一头钻在里面。”沈伯母说他兴趣太广。但是，他广而专。因为专注，小说精彩，研究出色。因为兴趣广，小说题材丰富，研究范围广阔。他写字也是如此，下笔不能自休，全心身地溶入笔墨之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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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金先生曾感慨地说：“沈从文虽然被迫转行，他转行后的成就，比我们这些没转行的高出太多。”

不听话的沈从文

一九八一年夏天，前往北京沈从文老伯家拜望他们时，沈伯母――张兆和女士一再抱怨沈老伯不听话，说他爱写字不肯磨墨，纸笔也不讲究，拿到秃笔便用秃笔写。沈伯母的抱怨充满关怀，沈老伯径自笑着听。天顺娱乐平台

这之前他们去了一趟美国，处处受到热烈欢迎。那时的沈从文在国内鲜为人知，然而名声却远扬海外。美国人中以研究沈从文成为专家的，有金介甫（Jeffrey C. Kinkley）教授。喜欢他作品的华人,则是海水天涯处处有。香港导演李翰祥曾将他的《边城》拍成电影《翠翠》，由当时的红星林黛主演。

我提及国内中文系有一位学生专攻沈老伯的作品。他们俩都称赞这个学生，说他又用心又有看法。沈伯母说：“他收集的资料多极了，有些连他（指沈老伯）都忘记了。”谈到美国之行，他们都说十分愉快，非常怀念在那里碰到的一些朋友，像陈安娜、郑愁予等等。沈老伯喜滋滋地说：“郑愁予和他的夫人把《翠翠》里面的插曲，一首一首地唱给我们听。”沈伯母接着说，好多朋友都已经写信来了，叫他给朋友写回信，他一封信写上几个月。我知道，沈老伯喜欢写长信，跟他说话一样，情意绵绵。沈伯母说：“叫他学巴金，接到信赶快简单明白回信，免得人家牵挂。他就是不肯听话！”

作者简介：

王渝，1973年在台湾创办《儿童月刊》1975年担任纽约《美洲华侨日报》副刊主编。1985年，为香港“三联书店”编辑《海外华文诗选》。2000年参与编辑“上海文艺出版社”发行的《中国留学生文学大系》，编辑其中的《当代小说台港地区卷》。2008年翻译《古希腊神话英雄传》，“上海文艺出版社》发行。天顺娱乐平台